伍连德自述:东北黑死病
推行防疫措施
在伍博士的领导下,举行了一系列的会议,会议作出了如下决定:
1、将傅家甸分成4区。每一区由一位高级医官负责,带领足够的助手对区内房屋逐一进行检查;将发现的所有鼠疫患者送到新的鼠疫医院,将其家属及其他接触者置于隔离营或送往借自俄国铁路局的车厢内加以隔离;施行房舍消毒;每日向主管医官呈交疫情报告。
2、为保证更好地控制疫情,尽量将例行检查和疫情呈报工作交由受过系统训练的医务人员来完成,以取代未经专业训练的警察。被替换的警务人员则返回原岗位。
3、从长春调来1160名中国步兵,以加强有关规则的严格执行,特别注意人群的流动。(这些士兵到达后,驻扎在俄国人开办的一个大面粉磨坊里。他们分成小组日夜驻守在适当地点,监视陌生人由外部进入和惊慌失措的病人及接触者出走南方。此步兵团队的指挥官定期参加医务会议并归总医官调遣。)
4、征召600名警察成立一支警务分队,接受防疫工作的训练,并按照医官的命令驻守各地。(这一团队的工作后来证明在处理民事方面极为有效。)
可供使用的建筑物,例如关闭的学校、撤空的客栈和大车店等,一律租用,并尽可能改造为4个部分:办公区、消毒站、医务人员宿舍和接触者的隔离营。其中的第四区由孙医师负责,在下面将作简要描述。
办公区和消毒站都位于原来的男童小学校里,北边的正房是高级医官的办公室,朝南有一排面向外部的玻璃窗,并辟有隔离窗口,用于接受信件和信使送来的报告等。这些信件和报告须先浸泡在杀菌溶液里,晾干后再由侍役送达医官。
紧邻办公室是起居休息室,内设茶点供下班休息者享用。南边一排厢房用做消毒室。下班后,所有的医务人员和学生从后门进入消毒室,须经1:40的石碳酸水溶液喷洒衣服,然后进入更衣室,脱下工作服、帽子、口罩和手套,同时也脱掉长筒靴和外衣。
进入另一个房间时,脱去内衣,在裸体状态进入浴室,用柔性抗菌剂擦拭和漱口清喉。为强化热水澡的作用,最好加入来苏尔或石碳酸;全身浸泡在清水中,擦干后再穿好衣服。所有受污染的衣服浸入1:3000的升汞溶液里或者用福尔马林烟熏。包括卫生警察、担架员和运尸车夫等低级员工,也都作类似处置。
各分区的居民都要求在右臂佩戴政府分发的臂章,分为白、红、黄、蓝4色,代表4个分区。佩戴某色臂章者,可在它所代表的分区内自由行动,如进入另一分区,须经特别许可。同样的规则适用于城外军事封锁线,未经防疫局特许不得进出城区。因为有近1200名士兵在城外,600名警察在城内日夜执勤,逃避监管几乎是不可能的。
每个分区设1名首席医官、2名助理医官、4名医学堂学生、58名卫生杂役(包括消毒员、逐屋搜索队、担架搬运工、联络员、马车夫和掘墓人)和26名警察。每个分区配备有12辆大车和16副担架用来运送患者和尸体。
如此复杂的人力安排要求上级领导严格监督。疏漏之处在所难免,例如过分注重医务人员的个人消毒,后来证明造成了人浮于事。但是在危机开始时的关键时刻它是有作用的。因为当时人人紧张,需要格外注意并激励众人恪尽职守。
总的说来,严格刻板的规矩虽然复杂但运行良好,开始实行的第一个月内,鼠疫死者总人数已达3413,最严峻的一天死亡183人,恰好30天后,即1911年3月1日,下降为0。此确为科学组织之胜利也!
1.建立鼠疫患者营房和隔离观察室。
2.为加强卫生管理,将城区分成8个区。
3.从俄国征召并任命足够数量的医务官员。
4.提供足够数量的车辆以保城镇清洁。
5.任命卫生官员,开设讲座,并散发用俄文和中文书写的普及读物。
著名的D.扎博洛特内教授(Prof D. Zabolotny)从圣彼得堡到达后,又增加了一些措施:
1.针对居民的健康状况,加强对公共卫生的关注。
2.建立地区鼠疫防控中心以便及早发现和隔离鼠疫病人。
3.改善最贫穷阶层的居住条件。
4.为务工者和失业者设立居留地和食棚。
5.建立哨卡,检查所有进入城区者。
6.对房舍和衣物仔细消毒。
他们从开始就不戴防护口罩,参加防疫组织后,曾命令他们和其他专业医务人员一样采取保护措施。当上级医官在场时,他们也不厌其烦照章佩戴口罩,但在履行职责时,却只将口罩挂在颈上,并未遮住呼吸道的入口。似乎有神灵保佑他们,同处一个医院的同事们相继染病死去,顾、贾两人却安然无恙,毫无顾忌地继续他们危险的工作。
1911年4月召开的万国鼠疫研究会上,他们两位被当做天然免疫的例证。在这次鼠疫的大流行中,另一个唯一的例证是一位家住开原的刘姓女士,她的情况将在下文详述。
与当前抗击鼠疫战役的进展紧密相关的一个重要因素是果断处理尸体。当局已准备妥善埋葬全部死者。大街上收集的尸体均用棺木装殓,用马车运往城北公共墓地安葬。后来因为死亡率激增,决定不用棺木而直接掩埋。
但在6周以上的时间内,事实上无论棺材或无棺尸体均未埋葬。然而,对专门承担此项工作的人员,却无可厚非。因为满洲的隆冬,即12月到来年3月,冻土通常深达5至7英尺,挖掘墓穴极为困难。于是粗陋的棺材和裸露的尸体绵延至少长达1英里,暴露在白雪覆盖的地面上,任凭风雪吹打。
少数棺木钉固,但多数棺盖虚掩,甚至敞开。棺内恐怖的内容暴露无遗,有人的胳膊或腿以骇人的姿势伸出来,令人毛骨悚然。有些裸尸实际呈坐姿,此乃冬季极度严寒气候下,一两小时内即被冻僵之故。倘若某濒死病人被强行赶出客栈或收容所,则其将本能地蜷缩成团,竭力维持些微体温,终将冻僵成死前姿态。
1月间,伍博士前往巡视墓地,目睹成排的棺木和死尸,凄惨景象令其震惊不已。这种状况构成了对公共卫生的严重威胁,必须立即采取断然行动加以解决。唯一可行的解决办法是集中火化。然而,某些几乎无法克服的困难却横亘在他面前。
集中火化在当地未有先例。尤其是中国人对祖先的崇拜近乎宗教信仰,守护先人陵墓是孝道的标志之一。如此集中火化,会被看做对人性的亵渎。为了避免公众的抗拒,似乎非得到一道上谕别无他途。作为第一步,须争取当地官吏和头面人物的许可。为此,伍博士邀请那些敢于直面如此惨象的官员,与他们一同驱车身临其境共睹成堆的棺材和死尸。
果然不虚此行。地方所有的领导者,一致同意支持博士奏请朝廷允许火化这些鼠疫死者尸体。在上奏的电报里,伍博士列举了种种状况,诸如多达2000具鼠疫尸体未被埋葬而暴露旷野,事实上不可能招募到足够的劳工挖掘必需的墓穴,没有人愿意在冻土上从事如此艰难的劳作;野鼠噬咬被感染的尸体并随之携带鼠疫的危险;未掩埋尸体之惨状令医务人员感到沮丧,从而失去信心等等。
以上述现状为依据,奏文陈述了其所有有关方面,包括当差官员和普通民众濒临的与日俱增的危险。在他的陈情电文最后,伍博士作出保证,如蒙恩准火化,2000具尸体3天内即可处理完毕。
地方官员、士绅领袖与商会亦以类似的请愿书上呈吉林巡抚。众人十分焦急地等候朝廷许可,因为这不仅在中国,也许在世界历史上,都是破天荒之举。首日与次日音信杳然,直至第三日午后,方得外务部电报,通知伍博士奏请已获恩准,可依计行事。
1月30日,伍博士派医务同仁全绍清医师雇用了200名工人,于次日清晨开始前往收集棺木和尸体,并将其按100具为一堆叠放,共计22堆。与此同时,在现场安置了多套灭火用机械水泵和消防水管。1月31日下午2时,一些高级医官和少数特邀的地方官员与军官,在现场观看这有史以来首次集中火化被感染的尸体。
开始是将煤油泼在尸堆上,当发觉此法颇为缓慢时,某些胆大的工人即自告奋勇要求登上堆顶将成桶的煤油向下浇洒,当即得到首肯。在泼煤油结束前1小时,每一堆上都分别放置了石蜡。一声令下,由近及远,火被点燃。须臾间,棺材着火,劈啪作响,烈焰腾空,黑烟滚滚。
照片记录下了这一历史场景。不久高耸的火堆逐渐坍塌,落在被高温融化变得松软的地面。在场诸君无不兴奋异常,值此付出的努力进入高潮之际,聊感慰藉。众人深感在艰苦战斗中,此刻以伟大的历史性创举成就了功劳卓著的一天。
观摩人群于黄昏时分离去,22个火堆依然燃烧着。火葬劳工接获命令,务须于次日清晨返回现场,用坚硬的扫帚将火堆处的余烬清扫干净。若干小堆或需再度进行较小规模的焚化。
第二次焚化用了木柴和几桶原油,几小时内即告结束。骨灰被集中投入几个新挖的大坑掩埋。如同施了魔法,排成长达1英里的令人恐怖的尸体在一两天内即行消失。此时又在这松软的土地上,另外挖了几个20英尺见方,深10英尺的大坑,以备容纳此后的棺木和尸体。从此以后,鼠疫死者即可直接在坑中火化。
俄国防疫局的成员也前来观摩这次由中国医务人员推动的历史性进步,此后他们自己也用同样的办法处理死者。博古奇医师后来报告说,他们“决定开始将他们管辖地区所有鼠疫死者,包括不久前死去的和已经掩埋的一律火化。
2月份即火化了1416具尸体,包括1002具从墓中掘出的。火化场则是利用了砖窑或专门在冻土地上爆破的洞穴”。于是其他地区立即纷纷仿效,并且一致声称此举因能令生者受到实惠而极易推行。
将尸体在露天焚尸场上简便地焚化后,即无须担心即将到来的春天,因噬咬受感染尸体而带菌的老鼠引起新的危机。长春(位于由北部哈尔滨至南部奉天铁路的中间)防疫局的负责人黄医师报告说,在他的辖区内,共计火化4643具、埋葬1175具鼠疫死者尸体。
抗击鼠疫的战斗此时发生了明显的好转。开始火化鼠疫死者尸体的1月31日,正值中国农历新年之初。小城24000居民,几乎死去四分之一。为振奋生者,防疫局散发传单,号召民众新年祈福之际,在室内,而非室外燃放鞭炮。
按照中国的古老风俗,燃放鞭炮有两种效果:其一是持续的声响引来好运;其二是驱除暗藏于阴暗角落的鬼魅。瘟神为祸已逾3月之久,招致许多家庭受灾,物质财富受损的程度,无法估量,因而希望众人在家中燃放鞭炮,让那些带来灾难的幽灵随烟而逝。
然而,从科学的立场视之,此乃公众之科学实验,燃放鞭炮无异于一次广泛的硫黄消毒,对于令人闻之胆寒的傅家甸,那些空气中充满病菌的“闹鬼”住宅,至少起到了有益的作用。
不可思议的是,千百次祈祷终获灵验。在一个十分凑巧的日子——1月31日,死亡数字开始下降,并在整个2月间持续减少,并无反复。死亡数字逐日减少的佳讯,给众人带来新的希望,因而在欢庆新年时,出于自我安慰而兴高采烈,能够像往常一样,尽情享受这一年中唯一的假日。
新年照例持续了15天,无论手艺人或劳工,以及他们的家人,都可以饱餐与痛饮。似乎应验了西方谚语(至少含义相似)所说的那样:“为了明天,且让我们饱餐与尽情欢乐吧,我们还要活下去!”
3月1日,记录了最后一个鼠疫病例,不过其他地方的疫情或多或少还延续了月余。我们无须事无巨细地将1910~1911年冬天满洲这场当代黑死病的情形全部列出,以免令读者感到过于烦琐了。在此仅需提及两本著作,特别有兴趣的读者将从中获悉全部详情:
1.1912年马尼拉印刷局出版的《奉天国际鼠疫会议报告》。
2.1926年国联在日内瓦出版的由伍连德撰写的《肺鼠疫论述》(A Treatise on Pneumonic Plague)。
为使读者对此次疫情有更清楚的了解,自当述及该次瘟疫流行全貌中的某些特点。尤其在1910年之前的3年,对于蒙古旱獭毛皮的商业需求出现增长与此之关联。
满洲两个边境市镇,即与蒙古邻接的海拉尔和与西伯利亚邻接的满洲里曾经是繁荣的贸易中心。1910年深秋,当鼠疫病例首先出现时,最初的患者即是从事该种皮毛交易的猎人和商人。
有理由相信,早在9月初,已有报告称出现咳血的患者,只是官方没有深究。至10月中旬,肺鼠疫肯定已经侵入满洲里。实际上,俄国当局已在10月12日登记了第一个病例,并经随后的细菌学检查加以证实。至11月12日,已经发现158例患者和72具尸体。
在满洲里,首次采用铁路上的列车车厢隔离接触者,被隔离者多达3000人。此法效果极佳,鼠疫在当地的流行于11月28日即告终止,自开始至终结仅流行一个半月。
本文选自《鼠疫斗士:伍连德自述》,伍连德著;程光胜,马学博译;王丽凤校,湖南教育出版社,2011年3月。